生命漂游记

[生命漂游记-四]自愈:敷涂伤药,遮掩疤痕

一个人的记忆就是座城市,时间腐蚀着一切建筑,把高楼和道路全部沙化。
如果你不往前走,就会被沙子掩埋。所以我们泪流满面,步步回头。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现在是过去与未来的晨昏线,过去泯灭在夕阳的笼罩之中,风干,沙化,蜷缩到记忆的冷清角落,封锁。近乎长夜的渺远未来,漆黑而深邃,吞噬光芒,连残渣一同吃干抹净,可人眼终究不会发光,看不见路,于是回首望去,在消失的风沙之城找寻希望。

在不可逆的单向时间流中,人就这么不可停歇地走着,走着,直到生命尽头的永恒黑夜,那刻,终是能看见光芒了,只不过是层层叠叠的过去幻灯片式地放大,而后消散。人这一生,无可避免地是遗憾的一生。

楼梯上的灵光一现,交卷时顿悟的更优解,冲动脱离理性缰绳横冲直撞后的一地鸡毛,生活琐事不断撕开伤口,但结痂得快,康复得也快。过错如此,错过也如此,只是错过多了几分客观的偶然,尚且让人可以推卸责任,而过错更多带来懊恼、自责与内疚。

摇晃不止的瓶瓶罐罐,即使成为一地碎片,大多还是无足轻重,片段式的遗憾不过是生活的柴米油盐,淡了些,浓了些,都无妨,最终还是无色无味。只是伤口流血的那些时日令人疼痛而已,却也是无疤无痕,伤痛的记忆都埋在新鲜的细胞组织之下了。

但是,有些伤口却与众不同地成为无法康复的伤疤,即使是眼神不自觉地掠过,也会觉得触目惊心。伤疤,是事物用无色无味的刀刃在灵魂上烙上印记,是礼赠,也是刑罚。当人凝望伤疤时,凝望的不再是完美主义式的臆想与假设,而是在现实的浸泡之下,对不可更改、无法追及的回忆的凝视。

亲人离世,就是你在学校,他在赶集,你在家里吃饭,他在地里干活,你去地里找他,他又恰巧回到了家,他永远都在,只是今后每次都会擦肩——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痛苦的不止是失去时的那一刻,而是怀念时的每一刻。

逝去的在乎,人与物,写下逝物录的正文与注脚。无意间翻开,于是溺水般地,缺氧,挣扎,或是触电般地,呆滞,空白,无尽的黑洞使尽沉重的引力,一丝一缕地撕下空气,撕下光芒,却是如此慢条斯理,如此细嚼慢咽,也是如此贪得无餍。

六月一日,肆无忌惮地狂欢与餍足,已不再属于我了,月前的青年活力也在生活程式的逼迫之下逐渐被抽离。遗憾,不过是不忍直视的现实,用过去的布遮住色彩、形状、轮廓,显得不那么露骨、残冷。

欲流的涡旋,起先是水槽中的小孔,扯下三两片碎布,或者打造个木塞,就止得住,而后是墙裂屋漏的雨水,也不过用水桶接续雨水,在房屋垮塌之前及时逃离,但最后,是漏水的船体,船内在变成海,而船外,本就是无尽的海。无知到已知,是生命流逝却又缺乏挣扎气力的悲恸与无奈,伤疤隐隐作痛,隐约到泪水的池无法盈溢而出,却也疼痛到灵魂四分五裂地发生畸变。

不尽相同的生活路线图分离同向行驶的列车,用必然分割亲情代际的偶然,而不可预测的无妄之灾又使得生命与生命异步殊途。当陈敬修教授与忠犬八公脱离婚礼的喧嚣逃到阳台,在氤氲而呛人的烟雾中遥望远方的云时,生命相互依偎,却又在不久之后相互分离。又或是李香琴与凌凌漆在爱情的画框下等待生命消逝的最后时日,是韩恭洙与洪忠都被耦合却又被撕裂的绿洲,是代替“立花泷”出现在宫水三叶眼中的“喜欢你”,也是被流星和时光擦去的“宫水三叶”,还是萦绕在冰室等身侧的守护灵。

遗憾,不是错过,也非过错,而是世界之间彼此抽离而出(Auseinander Gehen),无力反抗、无力追回,那嵌进皮肉与灵魂的逝物,留下无法弥补的空缺,甚至再也找不到形状近似的伤疤,成为独一无二的、停产的纪念品。无论刻骨铭心的爱恋,还是溘然长逝的亲情、不相往来的友情,更或者只是一无所知的自我还是物是人非的社会,没有过错,也没有错过,最大的过错是彼此不曾错过的,纠缠的命运。

在黄昏之中,朦胧的日影让魂牵梦绕(Haunting)的幽灵迟迟不去,但是,夜幕将近,一切,都留不住了。遗憾至深,是命运喜剧性过程与悲剧性结局的交杂,是偶然的命中注定与必然的突发无常。命运是遗憾的罪魁祸首,过往不过用温情的记忆敷住了干涸的疤痕,是情感的涡旋,也是现实之下的庇护所。回到现实的那一刻,从沉浸在伤疤之中的美好与过往脱身而出,切实感受疼痛与空白的撕裂与无奈。遗憾的疤痕,只有止血的绷带、缓痛的伤药,但再没有新生的组织可供填补。

陨石坠地的湖坑,积满雨水,长满花草,村庄与土地不复存在——

在过往之中,怀着对灵魂的救赎与安抚,一步一步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