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录

[见闻录]《深海》:从影片批评谈起

情感的受众是人类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鲁迅:《小杂感》

对于《深海》,知乎与豆瓣上贴满了「画面弄巧、叙事残缺」、「抑郁症者的小众伤感」的标签。遵循阮一峰的《科技爱好者周刊(第 238 期):停止寻找的最佳时间》,当看完整部影片的 1/e 时,我同样也云里雾里般地视之为一部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动画,并且险些也要把「画面弄巧、叙事残缺(简单)」的标签贴在上方。但是,文学叙事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时空与叙述的线条不再是线性与刚性的,时间可以发生皱缩与碰撞,叙述也可以进行碎片化的颠倒与剪辑——整部影片的表意都浓缩在这最后的半小时之中。

当然,强烈的反转与情感冲突势必造成叙事上会诞生一个不够光滑的大扭结——《消失的她》与《热搜》就是很好的典型,甚至乎《长安三万里》也要有些过于拉圆情感线的意味,这是提高情感密度和影片票房的不二手法。但对于《深海》我有与之不同的看法,整个故事别无余地,但凡对叙事的结构有所调换就会使整部影片黯然失色,这是对于「生死一瞬」的「时间膨胀」的必须做法。也就是说,通常的反转是整个叙事线条中一个突然的扭结,但倒叙的手法反转是为时间膨胀营造空间的必要手段。

五彩斑斓的粒子水墨实则并非单纯的炫技,有的人说是昏阙期间的梦境,也有的人说是抑或濒死关头的潜意识巡游——都在为这极尽绚烂的画面找一个现实主义合理性。但即便是影片本身的叙事而言,主人公「南河」大抵是一位想象力恣意却郁郁不得志的画家,而主人公「参宿」则是保守心理郁结之折磨的孩童。绚烂缤纷的粒子水墨无疑是对生死关头,画家南河竭尽所能,以玩笑、描绘、言语力图唤醒参宿生存意识之努力的绝佳表现手法,或者说故事为影片叙事形式的绚烂提供了一种自洽性,而使之不至于成为绣花枕头。

主人公「参宿」,表面指向的是「抑郁症患者」——当然,「抑郁症患者」这个标签总是个吃力不讨好的烫手山芋,那些无论是真的罹患抑郁症的人还是假意借此卖弄个性与悲惨的人,都不喜欢外界对此谈论,否则就要扯出侵犯隐私及心理的大旗。而那些与抑郁症擦身而过的人,由于担心这情绪的阴云侵害生活那人畜无害的阳光而避而远之。但,摘去「抑郁症患者」这一病理学的外显形式,「抑郁情绪」是人人兼而有之的,只是由于缘由、时空的差异,人们往往不喜欢与人谈道。《深海》的主旨指向也非仅仅那些拿着诊断报告的人们,而是在间歇的情绪波涛与难去的心里疤痕中挣扎求生的人们,以及那些尽管在世俗沉浮中染上金钱气息却仍旧保有对生命的尊重的善意。

否则,这社会还需要安慰和同情做什么?一切悲伤都可以被解构与冷漠化。病的要死又算什么?双亲逝世又称得上什么?人类的悲欢有什么理由要相通呢!但是,我们有理由说这悲欢是相通的,即便隔着个体感知的障壁,情绪不能被很好地彼此传递,但在这些或迟或早就要共通的感受之间,人类是只能以自我、以同类为倚靠的。

除此之外,被人称为「丑角」并带来影片「美丑失衡(背景美而人物次之)」的人物形象,也是可以从南河「丑角与画家」的二重身份中得到解释。但凡不是刻意的、迎合刻板印象需要而进行的丑化,甚至只是不完美化,都不构成影片的罪孽——倒是小鲜肉泛滥的影片需要考虑一下光鲜外在与滥竽充数之间的关系。

影片批判的傲慢与偏见不是张口就来的烂电影或影片神作,而是以一己的解读确凿无疑地为哈姆雷特立下面貌且不容反驳。影片可以服务于娱乐的功用,也可以是艺术批判的素材,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任何哈姆雷特都不能越俎代庖——艺术批评不能为毫无内涵的商业片而破口大骂,娱乐观众也不能为艺术作品的不对胃口而泼妇骂街。一部用心制作的作品不代表是好作品,但至少应该值得用心些的解读;当观众为影片或多或少地触动(而非煽动)时,至少对这陌生世界留有几分敬意。

《铃芽之旅》与《色灰》(Gris)的相似性

《深海》与《铃芽之旅》的主旨是相似的。透过宗像草太与铃芽四不像的爱情故事,《铃芽之旅》的主旨实际上是「救赎与和解」,蚓厄既是构成情节矛盾的灾难之源,也是主角内心情感与郁结的部分表现——而《深海》的主旨也同样如此,丧气鬼也成为阻拦主角一行前往深海之眼的破环力和主角内心伤疤与情绪的外显。说到此处,不免想起游戏《色灰》(Gris),《铃芽之旅》虽说仍然以主角的内心情感为叙事线索,但叙事空间的现实色彩要更浓重些,而《色灰》则是完全将主角的主观世界作为游戏空间,将内心情绪外显为环境——这与《深海》是异曲同工的。

尽管《铃芽之旅》与《深海》的音画效果都可谓上乘,但《铃芽之旅》中更多的是铃芽的努力与自我救赎,宗像草太更多只是闭门师职务的履行者与路途的引导者、帮助者。尽管有日本民俗背书,《铃芽之旅》的救赎之旅还是显得有些过于轻描淡写和理所当然,伤疤的悲恸摊散在漫长且平淡的叙事过程中却被美人救英雄的爱情戏喧宾夺主。而《深海》的叙事结构则使这场救赎之旅更为有据可依——来源于现实和生活,依托于自我和他人。

甚至说,《深海》的最后也并非救赎,而只是清醒。无论拨打手机、坐在病床前的「妈妈」是亲生母亲还是继母,参宿先天对于母爱的追求和信任都动摇至近乎破溃。选择清醒,是在生命的逝去之中完成生命救赎的升华;而选择与南河一同逝去,则代表对于现实的彻底失望。每种选择都有着相应的道理,结局已经不再重要,因为选择都有着相同的指向:以行动与善意为外显的爱要盖过以先天性之名立法的爱,参宿获得的是片刻的救赎,因为救赎者即将要离她远去,但却也是清醒。

母亲是童年时远去后破碎的剪影,散落在海精灵的梦魇中挥之不去,但在走入深海之眼,走入这海精灵呼唤的目的地时,南河在深海号画卷前的影替代了这破碎的剪影,却又在漩涡风浪中旋即破碎,从步入深海大饭店的那一刻时,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而冷酷且具有隔阂的外物、外人也都成了人畜无害的猫猫狗狗——在阴差阳错中相遇的两人却莫名走到了彼此的海底。这是爱,还是爱情,还是恩情,都不重要,这是善意与理解在现实冷水下的逃亡之旅与溺亡悲剧。

在影片的末了,我想起《二手杰作》中马寅波躺在病床时的场景。

一个空有想象力的疯子,

添上小丑的妆容,丑角的面具,

画作拙劣到无人问津。

封得住海精灵的魔法,

却劈不开大海的无家可归。

那个人满身伤疤,

甚至缺口都要一模一样。

用别人刺伤自己的方式,

不经意地刺伤别人,

却又转瞬奋不顾身。

逝者的杀身成仁,

用生命承载,也用生命追随——

一同跃下、一同长眠、一同清醒。

那些庸俗落魄的人,在生活的万般艰难中遍体鳞伤的人,为着去打捞那即将落入深渊的生命,却险些、或已经,将自己的魂灵葬入海底——没有什么比这更为伟大,这潜藏在所有人之中的、普遍的良善。

世界已经逝去,而我承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