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夜话

[围炉夜话]意义与自我

何为意义:意义的属性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干这件事没有意义!」「活着的意义就是去码头整点薯条!」……万事万物皆有其存在之理,也有其存在之意义,无意识之物如此,有意识之生命也如此,但何为意义?

意义是主体或客体对特定存在的价值衡量,存在形而上的先验意义,也存在形而下的经验意义。先验的意义是综合的宗旨和目的,是精神性的价值衡量,求索先验的意义也是在找寻精神的乡原;经验的意义是特殊的得失与影响,是物质性的价值衡量,判断经验的意义则是在为世俗生活进行统筹规划。先验之意义是锚点,经验之意义是天平,有锚点的精神才不会在世事浮沉中流离失所,而经由天平衡量的活动才能在趋利避害上做到极致。试问,学习之意义何在?就经验而言,学习即人力资本之投资,通俗的翻译是积攒阅历、丰富经验、升职加薪、开拓眼界,但就先验而言,学习则意味着对于不可知的英雄主义式挑战与逼近。

意义之赋予存在主体差异,意义也与之对应地存在自赋与外赋之区别,那么在自我与外物的矛盾中就存在三种情况:自我为自我赋予意义、自我为外物赋予意义、外物为自我赋予意义。当意义的赋予主体与接收主体一致时,就构成「自我赋值」,不一致则构成「外在评价」。

由于意义之面向对象不尽相同,凡意义者,也就存在两种面向:对内的、就主体而言的意义,以及对外的、就客体而言的意义。尽管人们常常从自我利益出发臧否他物,但是意义之赋予主体不等同于意义之面向对象,前者是评价者,而后者是评价损益者。

自我意义:从意义赋予谈起

对于风、光、雨、雪,一个浪漫的诗人会评价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携来也偷走——情感的幽微难明、联系的心绪万千,近关冷暖,遥寄相思,存乎异而同于一」,而率直的物理学家可能只会说:「能量的交换,形态的变换」。或偏于形而上,或倾于形而下,或关注宇宙机理,或聚焦人间冷暖……不同的主体会对相同的客体做出不同的评价,相同的主体也会对不同的客体做出千差万别的评价,相同主体对不同客体的评价汇总成「世界观」,而不同主体对相同客体的评价则构成「群体风评」。

然而,尽管意义的立法者可以成千上万乃至不计其数,意义的最高立法者却是唯一、确定的——自我是自我绝对全权的立法者,也是唯一的立法者,除此之外任何的立法者都只能旁观评论、侧面建议而不能介入其中,否则就会成为缺乏效力的自大妄言与唯心空文。在「外在评价」之中,意义赋予之主体与客体是不对称、不等同的,因而这类意义也就只能止于评价,而当意义在「自我赋值」中作为最高法则存在时,意义的评价性就要让位于导向性,意义就从解释性的评论转变为有效力的目标。

通俗地说:「无论我们会对琳琅满目的世间万物做出怎样的解释和评价,都无法决定它们将使自己去向何方(尽管言语微词和琐碎行动会不断改变世界的走向,但这只是我们作用的有限外力);同样地,哪怕外人、外物对我们施以哪般的评价及影响,也都无力为我们的人生立下法则。宗教信仰、革命信念、政治宗旨、人生理想……我们可以影响外物,却不能决定外物,反之亦然,形而上道路的最终立法者只能是自身。」

因此,我们能够决定(而非改变)的意义,能够决定(而非影响)我们的意义,是且只能是自我意义。

无生命体的自我意义

自然界的无生命体不存在符合经验认知、可供讨论的自我意义。

有的人可能会说:「尽管吟游诗人和物理学家有作出不同的评论,但这些统统局限于外来的强加物,不是感性的臆想,便是经验的归纳,都未曾触及本质——无生命体的本质是物质运动下的存在,『存在』就是无生命体自发却又自在的存在意义。」说得对,却只说对了一半。

存在,抑或顺应物质规律进行无意识的存亡之演变,固然是无生命体的本质特征,但却不是其自我意义。自我意义之首要前提便是自我意识成为自我存在的立法者:从经验论而言,无生命体不具备生命特征与意识活动,进而无法承担为自我意义立法之责任;而从超验论出发,哪怕说这类无生命体具备自我意识因而也具备意义,且只是由于无法外显而不为人知,那么对于这些颇具性格的自然事物我们确乎要报以几分尊敬的态度,只是这时就轮不到人类来说三道四了。

有生命体的自我意义

有生命体是自发与自觉、自在与自为的交杂,一方面表现出自在的存在本能,另一方面则表现出自为的能动行为,生命系统愈是完备,从自在向自为的转变就愈发明显。

有生命体具备局部的意识外显性,而以这种局部意识外显表现出的也是局部的推断性自我意义,即囿于沟通障碍,尽管能够在有生命体之间发现程度不一的能动性现象,却不能以确凿无疑的语言确定之,因而只能以推断的形式得出局部而残缺的自我意义。当然,对于人类本也同是如此,但人类具有可供沟通的语言,也就能够辨别彼此的人生意义是「去码头整点薯条」,还是「为人类解放事业而奋斗不息」。

对有生命体自我意义的讨论其实也与自我意识边界的讨论紧密相关——为何拥有自我意识的只能是人类(外星文明、人工智能)而非花鸟虫鱼、猫狗鸡鸭?同样地,也是因为只有系统性的语言符号才能将自我意识外显于人类可理解的信息中,而不可知、不可外显的自我意识显然是聊胜于无的画蛇添足。

自我意识与自我意义只有以有序的、可供理解的方式外显于人类世界,才能够得到认可。

锚点:人类的自我意义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上下求索于自我意义,无异于不止地追问:世界之中,何为值得在意之物,又或还有什么值得在意?

当然,对于这个形而上的难题,逃避显然是绝佳选择——我们有自我意识,却缺乏托举其这份自我意识的勇气,甚至乎要把一切烦心的问题丢入垃圾篓,眼不见为净,麻麻木木地在意义的若有若无中度过一生。这无可厚非,毕竟虽然我们不喜欢对于这种人生意义言之凿凿,却也不知不觉中找到这意义,而使人生有盼头可过,进而有别于纯粹的动物——尽管我们未曾面对或发掘。只是,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当被人问及人生的自我意义时,我们总得回过头来,或多或少地挑拣些答案回答,甚至搪塞——除非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碌碌于世。

在人类个体的维度上,自我意义是无穷无尽的,但可以归结于三种可能性:自我之个体、自我之外的有限个体、自我之外的无限群体。人类的自我意义通常是三种可能性的交杂,只是可能性之间有着不同的优先级。

以自我为生命意义的个体会面临空前的自由,同时也是空前的孤独。自我成为第一顺位即意味着对一切社会规则的再审视,审视与批判会砸碎陈规陋习和繁文缛节的锁链,自我意识也就要真正地加冕为王、成为生命的主宰者,但对于外物的漠视也会带来无处可依的困境——一切重量都要依附于自我之上,但凡心生怀疑与动摇,精神大厦就要土崩瓦解。因此,锚定自我的生命体要么在整点薯条的得过且过中过着自在的庸俗生活,要么就要敢于不断修葺与完善自己的精神大厦与物质宫廷,不在英雄主义的屡败屡战中激扬,就要在虚无主义的屡战屡败中滑向灭亡。

而去爱惜亲人、爱人、友人……自我之外的有限个体,或许也成为人生的自我意义。这是幸福的,也是悲哀的,幸福之处在于人生的重量终于有所依托、孤寂的处境终将告一段落,但是人生从此要变得琐碎于世事,自由要为责任让位,而在在意的个体远去后,寂寞的冷清又将卷土重来。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自我之外的无限群体是人生更为广阔,也更为飘渺的意义。投入于无穷无尽的为人民奉献固然是幸福而可贵的,然则,宏大圣洁的社会理想在落地时不免往往要面临碰壁的窘境,为相隔不通的障壁所阻断,为具体生活的琐碎繁杂所消磨殆尽,「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你会发现,每一种意义都有着得到与失去。人是幸福的,也是烦忧的,是冰窟般冷清的,也是闹市般热闹的。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

人类是人类个体与人类社群的综合。在人群中,我们尚且找到那些令人欢喜令人忧的同伴,但在更广阔的宇宙界与生命界,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孤独。当蚂蚁爬过指尖,老牛哞哞叫喊,风雪飘落,日月起落之时,人类与自然却是如此相隔甚远,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让它们听懂我们的心声——意识是冰雪般的晶莹剔透,也是冰雪般的无人问津。

于是,我们只得回到我们的同类,我们的自身,这仅存的知声者——

那么,人生的意义,实则归结于那无意义的合意义性,通俗地说即是选择、改变与可能,而这不同于逃避追寻意义的麻木不仁。先验的无家可归,形而上的流离失所,在那么一刻,忽而令人明晰了:人生的意义就是在错综复杂的自我与外我之间的相互作用与相互影响,在繁杂的求索之间我们得以摆脱蒙昧、找寻自我,也进而拥有做出选择、做出改变、创造可能的能力,这意义没有预设形态,却能无所不为。